儿时的弄堂要拆迁了,墙角那只脏兮兮落满灰尘的咸菜缸,既大又重,搬不走,弃之不舍,如何是好?
那时,弄堂人家在家门口摊晒的腌制品有腌咸菜、腌萝卜干、腌茄子、腌猪头、腌大头菜……贫穷的年代一碗腌咸菜是天天早上吃泡饭的下饭菜。
某日,一辆装着两箩筐青菜的拖车进了弄堂,母亲跟在卖菜阿姨的身后,在家门口卸菜。我问母亲,买那么多青菜干嘛?母亲搬着箩筐,头也不抬:“腌咸菜。”母亲觉得卸下的菜不多,转身又向对门煤球店的老板娘借了辆拖煤球的车子,又去买了两筐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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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后的每天上学前,我都要搬出家中扶梯,站在上面,弟在下面,用丫杈头将青菜一棵棵叉到屋顶上去;中午放学回来,未吃午饭却先要爬上楼梯,用生炉子的火钳夹住青菜将其翻个身继续晒;傍晚,第三次爬上扶梯,将青菜再一棵棵夹下屋顶。这样的活,要爬上爬下四五天,直到新鲜饱满的青菜晒蔫起皱纹。
站在对门人家的屋檐下,看自家屋顶上的青菜,一片绿油油的,将片片黑瓦遮盖得严严实实的,委实漂亮;站在屋顶上环顾四周,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晾晒着青菜、雪里蕻或萝卜干,蔚为弄堂一景。
母亲准备腌咸菜了。她把大缸里里外外揩得干干净净的,撒了一大把盐,把青菜沿着缸底一排排放好,随后就命我赤脚进缸踏菜。往年这活都是哥包揽了,如今他去了崇明农场,历史的重任就落到了我的肩上。我脚上生了不少冻疮,又痛又痒,不愿去,被母亲一顿劈头盖脸骂。我又缠着要穿父亲的元宝套鞋进缸,母亲瞪起眼睛:“赤脚踏的咸菜味道鲜。”我只好乖乖服从,脱掉鞋子,挽起裤腿,硬着头皮爬进了咸菜缸。
踩着踩着,几颗碎盐嵌进了脚上的冻疮缝隙中,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。母亲却只顾放菜撒盐,一点也不理会我。我边挪边踩,将青菜踏得严严实实的后,母亲撒一把盐,铺一层青菜,我再踏紧一层,青菜在脚底下发出水津津的声音。缸口上大下小,踩到后来,我转得晕乎乎的;缸有点摇晃,我胆战心惊地害怕缸翻掉。就这样,放菜、撒盐、踩踏,叠了七八层,缸里的我越长越高,青菜渗出的水也越踏越多,从脚底心到头顶心都凉如冰。
青菜腌下去三五天左右,揭盖观瞧,缸里渐渐出水了,又过几天,青菜逐渐变黄,奇妙发酵成酸性爽口的咸菜了。下午放学回来,我迫不及待去摸出一棵来,挖出菜心,洗也不洗就塞进嘴里。有点酸,有点脆,非常爽口,这成了我每天放学回家后的“点心”。直到把缸里的咸菜翻了个遍,将菜心全部掏完吃掉,等母亲捞出来做菜时,那一棵棵已成了“塌棵菜”了。
次年冬,母亲洗缸,又要腌咸菜了。我想到去年那“惨痛”的教训,便借口去倒垃圾溜出了家门,手中拿着畚箕躲在远处。看见母亲喊弟进了咸菜缸,我才放心地大摇大摆回家。站在缸里的弟弟见我,欲言又止,怒视着我。他脚上同样也有冻疮,见他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,我不由一阵幸灾乐祸,若不是我躲得快,站在缸里的肯定又是我。我还不忘来个落井下石,笑嘻嘻地对他说:“我帮你撒盐哦。”还生怕他踩了一会逃下来,把缸边的那只方凳子踢到一边去了。弟只好咬紧牙关挺着。这一年,我总算逃脱了赤脚腌咸菜,可苦了弟弟。
那时候的日子,就是这样又哭又笑地过来了。(陈建兴)